在云端散文

　　高山之巔，人在云端，無需昂首即可觀天。

　　平視，或者頷首，所見已是天宇空闊云霧茫茫。層巒疊嶂應該跟浩瀚汪洋下面的海嶺海溝一樣。來時路，繞山盤曲而上。去路的更遠處，同樣隱沒在云海和林間霧氣中了。漫天彤云，陰郁沉悶，但坐到潮濕且松軟的草地上以后，心里頓然變得開闊敞亮。高山之巔和一段時光的轉折處那么相像，或者說，巍巍高山極像無限時光長河之中漂流的人所能體察的其中一段時光，那段時光在某一個節點上轉折了。又發現，人所能感覺和認識的那一段時光差不多和人的生命等長。那就可以下結論了：五十歲，人生和時光重疊段落里上下走向陡然轉變的一道山梁。

　　在山巔，在云端，來路的起點已不可見，但還知道所來的方向。不過，啟程以后漫長路途全都是渾渾噩噩的，尚能看見的也是那么的有限，斷續的山路很快就延伸到山頂了。云端，山巔，是節點，是轉折點。去路一定是下坡，不想多看，甚至也不多想。無論怎么說，節點也罷，轉折點也罷，總之是一個告一段落的地方，應該豎立一塊紀念碑吧，但又的確不知道碑文都應該寫些什么。關于山路，關于山頂，關于身家性命與深藏的靈魂，就這樣攪合在一起了。云在腳下，覺得自己已經置身于古圣先賢們曾經到過的地方了，但遠遠不如古圣先賢們那樣空靈澄碧、那樣通明透亮，那樣穿越千年時光仍能牢牢抓住登上山頂的這個凡夫俗子的神思而不放。自己在哪里？在高山之巔，也在一段時光開始發生轉折的地方，靈魂的居所里，這一刻竟然空蕩蕩的。

　　山之陽，灌木與野草像衰老之人焦渴而蕭瑟的頭發，那里是陽光關顧最多的地方，那種關顧很嚴酷的，雖然陽光的關顧對山體上的一切活物都一視同仁。降水量大于蒸發量，地表通常都是很潮濕的，百草豐茂，生靈眾多。野百合的身軀修長，它們把脖子伸得更長，而頭臉又在努力向著太陽張望，整個身體就在山風中不停地搖晃。遍地的羊胡子草還保留著上一個冬天里的火紅色枯葉，怎么看都帶著苦貧日子曾經氣息奄奄的模樣。獨樹，許多棵獨樹散亂生長在蒼涼山野，它們，也許曾經連成片，也許從未連成片。現在正值春天，遍地馬蓮開花了，紫色的，仿佛少年時候見過的明亮天光。獨樹都是自由的，枝柯都在隨心率性地伸展、擴張。獨樹太像樹了，就像野生野長的鳥一樣羽翼豐滿，也像獨來獨往的野獸一樣體毛蔥蘢，該掉落就掉落，該生發就生發。花開花謝、果熟果落之類的事情全都交給綿遠無極的時光了。獨樹也太不像樹了，軀干扭結盤曲，也只有樹木才知道它們自己的模樣何以變得那樣不成體統、不合規訓的。它們的前半生，莫非也是潦草凌亂的、渾渾噩噩的！而后半生，難道就要那樣與時光對面而坐了，仿佛肢殘體衰的人在陽光下靜靜倚墻！

　　山之陰，茂密的人工林，清一色的黑松在那里生長四十多年了，后來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一些白樺樹。林帶很大，陰翳，多雨。人工林的前半段生長得亦步亦趨、中規中矩，后半生里，不免就要伸脖引頸自食其力，靠自己爭取盡可能豐沛的陽光雨露了。人工林中的樹木太像樹了，是千篇一律的樹，似乎也將有千篇一律的歸宿：種樹的人組成的團隊早就在多年以前解散了，管理森林的人也另謀生路去了。終有一天，體型相像的林帶樹木一定會被伐倒，只是，被伐倒以后的事情，的確太復雜了，沒有多少人愿意去多想。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看，煩惱都是自尋的。年屆半百的人，樂觀一些說已經處在生命的巔峰了，去路一定順山勢而往下了，這些，不僅僅是物質定律方面的考量，還有時間維度里的數學計量，而人的心智與靈性，總要在各種糾結中左沖右突，沒有人愿意為那些明確的結局但無明確的具體日期付出過多思量。

　　盤山公路，應該是時間所做的特殊記錄吧。現在，拓寬又硬化的公路外側都加設了防滑墩也安裝了防護欄，于是，作為道路，它們的運行程序竟然如此迅速地升級了：不見行人，只見車輛。在茫茫大山里，瓢蟲一樣的車輛根本算不得什么，它們不如獨樹那樣具有更多美學意味、也不如獨樹那樣具有更多的哲學底蘊。而車里的旅人，分明借助車輛這種東西把自己的生命過程加速了——不想加速也不行了，徒步遠行不合時宜也趕不上趟了——所以，即便還有打算行吟的人，還有打算且行且思的人，還有打算把自己完全交付給漫漫時光而無所謂春來冬去的人，又能怎么樣呢？真的不合時宜了。

　　登上這么高的山著實不易，但還是登上來了。大山里很安靜的，安靜得只有酣暢山風的吹拂之聲，間或也有零星的鳥鳴，若不是時時經過的車輛發出響動，那些鳥鳴仿佛是從天外來的。作為機器，車輛的制造和運作是中規中矩的，造車的人和乘車的人是循規蹈矩的，他們極像生長在山之陰的那些齊嶄嶄的樹，它們與我行我素的獨樹相去太遠了。

　　家人來電，城里正在下雨，千叮嚀萬囑咐在山上一定要就近規避雷電和陣雨的襲擊。不用說，城里和高山之巔處于兩種完全不同的天氣之中了。來路上方的云山霧海之上晴空朗朗，來路兩邊稀疏而相互遠離的獨樹在陽光下發亮。去路上，茂密而齊整的人工林上空云蒸霧罩，似乎也要下雨了。

　　車輛往來不絕，引擎聲和喇叭聲都顯得緊張而干燥。暫時沒有車輛通過的時候，山風勁吹，豐草起伏，林濤滾過，雄宏低響跟五十歲以上的人善于懷舊的情懷意境基本相當，又悲壯，又散漫，又逍遙，又像仙鶴那樣臨風高蹈，看著，想著，想著，看著，又想哭了。

　　那么自己，更像哪一些樹、哪一些鳥、哪一些走獸呢？或者，自己是否很像這座大山，懷揣著生的感恩道義與活的慈悲心腸？活著，這件事原來真不容易啊，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很久了，卻不敢說走了很遠，至于走過的路，大半都記不清了，仿佛登上這座大山的來路，偶爾還能想起來的，也是悲喜交集、安危相疊、貧富相措、榮辱與共、成敗相加、愛恨糾結的，但都不重要了。最感凄惶的情結依然是愛，中斷了，殘缺了，流血了，訣別了，改容易色了，只能單戀了，唯有張望了，終于漸漸明白了。也很遺憾，已經開始朝著去路張望了……

　　如同不想多看的去路，畢竟很像去路，總體悲觀的結局是無可避免的，但在那個未來還沒有到來的時候，自己顯然還像一棵樹，一棵枝柯縱橫的樹，還在發芽、開花、長葉、結果，還在呼風喚雨，還在張望太陽，還在快樂言笑，還在手舞足蹈，還在且歌且詠，還在沉思默想，還在或動或靜，還在傳播種子，還在天空中找路，還是那樣真誠而毫不自欺也毫不自棄，還是令人內心踏實、快樂。

　　生命的成熟期，大山的頂峰，一棵樹的壯年，一條路的翻山處，就這樣意外而巧妙地重合了，重合在時間長河的一個節點，一個詩意濃郁、哲性深廣的時空回旋處，感受自己，感受世界，感受自己和世界的交合與聯系。多有意義的巧合！而巧合，都是未經刻意安排的！

　　城市的方向，曾經云海茫茫的天空下面，現在復歸晴朗了。腳下的高山之巔，大霧從身邊生成了。尚未投足，暫時也不想投足的去路方向天光重現，陽光下瀉，林帶放彩。遠觀意外顯現的繁華，心生歡愉，仿佛被舒暢的山風輕輕托舉起來了……

　　來路方向和去路方向都轉晴了。安靜而陰郁的山頂上，人在云端，山在腳下。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

　　201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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